每一次回南部,我總是帶著愛恨交織的心情。
直到高中為止,我一直都在南方長大。鄉下的一草一木,都混雜著所有兒時的記憶。我對南方的愛,在於自己對它淳樸及自然的體會。小時的南部,大自然充滿生機,農田裡有著多樣的生物,諸如田螺、泥鰍、鱔魚、土虱、青蛙,還包括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蛇。有時下課後,最喜歡拿著長長自製的小竹竿工具,到田裡撿田螺。看到田螺,遞出竹竿,把小田螺撈到小漏斗,往上一拋,接在便當盒裡。便當盒一裝滿,就心滿意足地回家,等著老媽子以九層塔炒出一盤香噴噴的田螺大餐。
釣青蛙更是必須學會的本事。長長的釣竿,綁上一截尼龍繩,到了田裡,就近在田邊找一隻小青蛙當餌,綁在繩子的尾端,就可以開始釣青蛙了。看到田裡比較茂密的稻叢,就將餌慢慢放下,然後有節奏地上下奏動,大青蛙一看到,通常都會撲通撲通地跑過來一口咬住,一旦手上有著沉重的感覺,就將竹竿往上拋,讓青蛙飛上天,我們就將背後圓圓的網子拉到前面,讓青蛙對準網口,直接掉進網子裡。如果沒有準確地接住,青蛙一下就又龍歸大海,想抓它就難上加難了。
更高竿的抓法,則是將竹片切成約一尺半的桿子,綁上尼龍繩及魚鉤,傍晚一到,就將一隻隻蚯蚓鉤在魚鉤上,以約一公尺插一隻桿子的距離,幾百隻桿子沿著田梗將農田團團包圍。晚上吃飽飯,就帶著手電筒及竹籠,一根根桿子巡視成果,幸運的時候,竹籠常常都是滿載而歸。而最令人興奮的莫如抓到過冬的老青蛙,沉澱澱地,回家的時候,常常會被當成英雄看待,而這更是抓青蛙老手的象徵。
南部另一令人無法抹去的回憶,則是滿路及滿村的大樹。這一些大樹,有的是暑熱之際乘涼的華蓋,長凳子一擺,就可以大睡一場。大樹更是小孩玩耍的好地方,爬上樹一窺鳥窩的秘密,更是兒時最大的樂趣。
但我們最喜歡的莫如老芒果樹,夏天一到,就在樹下等著,一陣風一過,總有幾顆熟透的芒果會掉下來,讓我們擠成一團,撿到的小孩,最喜歡將芒果敲得軟軟的,吸裡面的果汁。這是鄉下小孩,資源貧困下自製的果汁機,沒有經歷過是無法深刻體會的。沒有風的日子,小孩子如果等急了,乾脆拿起小石頭,對著轉紅的芒果丟擲,厲害的小孩,有時總會一擲中的。我就有一次對著公共的芒果樹玩這種把戲,被村民一狀告到老爹那裡,結果回家後吃了一頓排杖,至今記憶猶新。
曾幾何時,這樣的兒時記趣,已經都找不到了。20幾年前,為了提升生產力,農村大力使用農藥及除草劑。當然農民因此省了不少勞力的工作,農作的收成也增加不少。然而,連帶地,原來農田中多樣的生物也被殺戮殆盡。青蛙早已消失無蹤,泥鰍更別說了,田裡及水溝剩下的只有來自域外的金寶螺。少了這些生物,燕子及白鷺鷥也不見了蹤影。在我的心目中,台灣農田的有機生命力早已被耗盡,只剩下赤裸裸的生產力,在農田裡霍霍地揮舞著大刀。但思之悲哀的則是,耕種的勞動力已垂垂老矣,接棒的年青人則似未現蹤,台灣農業的生命在那裡,真是令人不得不擔心。
南方令我更為痛心的,則是休閒農業的商品化邏輯,也在折殺農村的自然生命。為了觀光,一顆顆大樹倒下,換來一條條碩大的馬路。小時國小師生齊力種稙的整排芒果樹,有的已變成觀光事業的祭魂,想來真是令人可恨!等到思及如何吸引外地觀光客時,才開始想到要保留碩果僅存的老芒果樹,建構所謂的「綠色隧道」,等著搾取觀光客口袋中的現鈔,思之令人悲嘆。
更令人哀怨的則是,山邊一片翠綠的山林,曾幾何時,竟然變成聞名全台的遊樂世界,從遠遠的高速公路上,一舉目就可以看到耀眼的大摩天輪。我每次都會開玩笑地回答垂詢我故鄉的朋友,我最想做的就是炸掉那一座遊樂園,讓山林回歸寂靜,讓我可以從老爹河邊開墾的農地,如此坐著,看著大尖山安靜地躺在那裡,沒有任何現代建築的破壞。
對於故鄉的鄉民來說,錢還是最重要的。休閒農業已經延伸到大尖山登山口的華山地區,為了休閒觀光,原來寧靜的山上,已經擠滿了各色各樣的咖啡廳、餐廳及小吃店。一到週末,連停車都是一位難求。聽說,一到晚上更是不夜城,咖啡處處飄香。
對我這樣活在兒時記憶的老鄉而言,只能無語以待。我一向都是避開喧囂,一早開車出門,到達登山口,一根竹杖伴我攀越鄉民感覺不可踰越的群山。等我下山的時候,才看到三三兩兩的遊客正在上山。如果不是週末的日子,我下山的時候,更屢屢看到餐廳面對群山寂寂的景象。看來,這些餐廳一週的精華還是在週末,其它的日子,只能天天目迎,日漸凋零的台灣農村生活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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